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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十行集

Page history last edited by xiangyang 15 years, 2 months ago

十行天地兩行淚 論向陽的《十行集》 蕭蕭


 

 

 

在〈悲與喜交集的新律詩〉(收入於《燈下燈》書中,東大圖書公司印行)論文裏,我曾指出「向陽是一個詩的形式的堅持者」。向陽的詩作中,詩的節數以偶數為主,佔百分之八十以上,每節的行數以五行為多,佔百分之七十。他最激賞、且最常用的,則是十行詩,每首兩節,每節五行。「十行詩」成為向陽的招牌詩,與他的「方言詩」,同享盛名。

 

向陽的第一首十行詩是〈聽雨〉,寫於民國六十三年十一月,最近的一首是〈觀念〉,寫於七十三年三月,前後十年間,一共創作了七十二首十行詩,大部分的作品集中於六十五年、六十六年、六十七年、六十八年,是他創作十行詩的鼎盛時期。六十五的作品,大約二十首,輯為一卷,稱之為「小站」,曾收進向陽的第一本詩集《銀杏的仰望》中。六十六至六十九年的十行詩,約三十首,也輯為一卷,稱之為「草根」,是向陽第二本詩集《種籽》的重要內容,憑以榮獲國家文藝獎的主力所在。七十一年以後的十行詩,在內容上又有新的突破,向陽將這三年的十行詩命名為「立場」,他說:「如果忘掉不同路向,我會答覆你,人類雙腳所踏,都是故鄉。」

如今,七十二首十行詩,完整地呈現在我們面前時,我們發現向陽自己說:「前期立意寫十行,多少總為了要自鑄格律,是拿著形式的籠子來抓合適的鳥;後期雖有十行的形式,但已偏向於精神層面的發掘。」而且,這種「固定行數成節,固定節數成篇」的方式,「其實也正是對於詩想的自我冶鍊與棄取,詩想可能有十分,經過形式的裁定,大約只能用其五分。如果詩想單純,五分可以使之精粹;如果詩想繁複,五分適足以除其蕪雜。」(以上引文,取自向陽的〈試以十行寫天地?我為何及如何從事十行詩創作〉,詳見拙著《現代詩入門》)

 

 

十行詩分為兩節,就是一個單純的對比,寫作的方法可以先起承,而後有轉合,在呼應與結構上,都能容易掌握,向陽甚至於有全首都以對比方式寫成的,足證他對律詩的格律有相當深的執著。〈水歌〉寫的是似「水」年華,寫的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喝著水酒,向前看二十年,向後看二十年,會有什麼樣的感觸?向陽以全然的對比來寫:

 

乾杯。二十年後

想必都已老去,一如葉落

遍地。園中此時小徑暗幽

且讓我們聯袂

夜遊,掌起燈火 

 

隨意。二十年前

猶是十分年輕,一如花開

繁枝。樹下明晨落紅勾雨

請聽我們西窗

吟哦,慢唱秋色

「乾杯」與「隨意」正是年少豪情與中年心境的絕佳寫照,簡單的兩個字,分別勾勒了不同的情景。年輕時正該「秉燭夜遊」,古詩說的「人生苦晝短,何不秉燭遊?」不要等二十年後,「葉落遍地」,再來追懷、感傷!反觀只能「隨意」的年紀,剪燭西窗,慢唱秋色,面對的是落紅勾雨,想起二十年前,「花開繁枝」又能如何呢?如水一樣不停的年華裏,如水一樣不停的友誼中,向陽將之截流攬取,兩相對比,顯現了向陽的「早熟」,早熟的詩想──這時的向陽才二十二歲。

類似這種對比性的詩篇,譬如〈雨落〉裏老少的對比,該去「闖蕩」,還是「回家」呢?向陽並不提示答案。〈霧落〉裏父與子的交替,父親像是為鏗鏘的斧斤所砍倒的巨木,逐漸隱退,而他自己則是「開始發芽的小樹」,終究會成長。對比的用法一直在他的詩中反覆出現,〈雨落〉、〈霧落〉也都是兩節全然的對比,即是最近的一首〈觀念〉,兩節裏的中間一行,分別是「相同景觀,在不同的管道中」與「不同景觀,出自相異的心境」,仍然以對比句型出現。可以說,自始至終,向陽隱隱約約所要維護的是中國詩的一分精髓。

不僅如此,「霧落」的最後兩行以這樣的對比出現:

 

緩慢地,我展讀父親遺下的信

迅速地,霧來窗裏讀我的眼睛

淚眼矇矓,霧中看信,外在的景與內在的情就這樣不著痕跡,交融在一起,所謂「哀而不怨」、「溫柔敦厚」,就是這樣表現。

在第一階段的十行詩裏,向陽還寫有〈閨怨〉三首,閨怨的詩,原應是疆土拓闊的唐朝,戍人出征的時代,伴隨鄉愁、邊塞詩而出現的,竟然在七十年代青年詩人向陽的詩冊中存留,這其中所暗喻的仍然是向陽不甘放棄屬於中國文化的那一分牽繫之情。

閨怨詩的第一首是〈未歸〉:

 

餘暉已緩緩將布坊的流漿染成

一片驚心,閣樓上許多機杼

碌碌織著窗頭喑啞的斜陽

水聲潺潺,前年夏天

雀鳥在簷下走失且忘記窗的招喚

 

自從去冬下廚總記得用雪花

當做調味的鹽巴,每道菜

都標出鞋的里程與風的級數

枯葉打今秋便簌簌地落下

或者花仍要到明春方纔綻放

這首詩,張漢良曾指出「最成功之處便是作者捨『情』不寫,而描繪景物。這些景物全部都是妻子心境的客觀影射。作者執意把第一人稱的『我』去掉,使其感情外延到景物之上,此等暗示手法是寫情最高境界,也正是艾略特所樂道的客觀影射」。

以第二節而言,「雪花當做調味的鹽巴」表現了丈夫不在連做飯也無興致,寫出生活的淒冷。「每道菜都標出鞋的里程與風的級數」,則是妻子進餐時的繫掛,漂泊在外的遊子如何櫛風沐雨,如何走踏萬里,都含蘊在其中了。「枯葉」在今秋飄零,不正是妻子的寫照嗎?花到明春才綻放,是否意味著期待丈夫返鄉的一線希望?

張漢良還指出:「本詩極重要的意象之一便是時間,除了開始蕭條的黃昏景象外,夏、冬、秋、春以及伴隨它們的自然意象先後出現,交代出時間的推移,也暗示時序遞邅對人情緒的影響。」張漢良說:「向陽此詩深得傳統閨怨詩真昧。」(引自《現代詩導讀》)

小小的十行天地,涵容了前年夏天、去冬、今秋、明春的許多事,十行詩的精鍊與豐富,於此可見。向陽寫詩的功力在「小站」出發時,便已具體發揮了!

 

 

如果說卷一的「小站」是「情的世界」,那麼,卷二的「草根」就是「景的天地」。情是小我的情,景是大地的景。向陽自己的析釋,這樣說:

就《銀杏的仰望》中所收二十首十行而言,如〈小站〉寫思鄉、〈懷人〉念故舊、〈窗盼〉寫情、〈未歸〉寫閨怨、〈山月〉寫愛……大抵偏向於小我之情,其語言亦就濃稠,琢磨也較甚,使用的技巧或比或興,頗近「小令」,以短短十行,寫小我一念、幻暫一景,的確是可以勝任,也好發揮的。

而在「種籽」中所收的三十首十行,便出現了〈飛鳥〉的高曠、〈森林〉的直拗、〈原野〉的剛健、〈草根〉的強韌、〈風燈〉的執著、〈種籽〉的追尋、〈傷痕〉的現實……等一類象大我之情的詩作,語言也隨之放淡,使用的技巧則以「賦」為多,其輻射層面亦廣及天地。(以上均見向陽〈試以十行寫天地〉一文)

注意向陽所說的「高曠、直拗、剛健、強韌……」等等,都是他個人主觀的理念表示,他自我期許的目標,能否達成,則非作者所能控制。但是,如果我們注意他的題目,可以發現六十七、八的向陽正在軍營中,逐水草而居,臺北、樹林、溪頭、小港、遊旅之處廣,所能見到的大自然景物也就多了,看看這些題目,就可以知道天地雖廣,也不外乎是:

 

山色、飛鳥、森林、孤煙、沼澤、原野、夜空、殘菊、草根、疏星、流雨、風燈、絕壁、對月、春雨、晚曇、野原、種籽、水月……

這些都是目之履歷所及,舉目可見之物,與它們所繫的,應是恆久的感情,譬如「高曠、直拗、剛健、強韌」等等。

以「種籽」而言:

 

除非毅然離開靠託的美麗花冠

我只能俯聞到枝枒枯萎的聲音

一切溫香、峰蝶和昔日,都要

隨風飄散。除非拒絕綠葉掩護

我才可以等待泥土爆破的心驚

 

但擇居山陵便緣慳於野原空曠

棲止海濱,則失落溪澗的洗滌

天與地之間,如是廣闊而狹仄

我飄我飛我蕩,僅為尋求固定

適合自己,去紮根繁殖的土地

生命的第一個意義便是決志──拒絕保護,尋求突破。因此要毅然離開美麗的花冠,告別枝枒,甚至於拒絕綠葉的蔭護,才有「等待泥土爆破的心驚」!

生命的第二意義則是抉擇──要山陵的高拔,還是野原的空曠?棲止海濱,還是接受溪澗的洗滌?「種籽」追尋的是可以繁殖的土地,它必須抉擇!

這時候的向陽心中有著極大的企圖,他要以大地的萬事萬物來象徵生命的情、意、志。大自然雄渾而磅礡的力量,進駐在他的心中,表現在他的詩裏。

這樣的詩,最好也不過是情景交融,終其極也不過是詠物而已!還不是的終極目標。但是,我們不可忽略,沒有經過這個階段,就像種籽飄飛,找不到固定而合適的土地,詩人的詩想仍然沒有落地生根的時候。

第二階段的十行詩,是景、物的尋求,尋求適當的景、物,來承載詩人的詩想──向陽選擇了山色、飛鳥、森林、笑煙……

 

 

回到人的世界上來!

十行詩的第三階段,向陽探詢人的「立場」。轉變顯明的一首詩是〈村景〉,寫於七十一年十二月。向陽的〈村景〉不同於〈草根〉時期的寫法,放棄了抽象理念的傳達,以「事」來推展詩意,不再是靜態的景與物的展示,是立體的、動態的、「事」的貫串。 ,〈村景〉中有了在晨曦中默默刷洗著青春的浣衣婦女,有了偎在母親背上睡著的嬰兒,不單單是村之景而已,這其中已有了村之事!

有時候,不一定是事件在詩中演示,而是因事起興,詩句是因事而鑄就,〈歎息〉的後半節這樣寫:

 

從被蠹蟲蛀蝕過的書冊中

從被廢水浸蝕過的稻禾內

從被駮彈噬蝕過的殘壁裏

以最深沈的分貝,世界

把歎息傳給已經聾瞶的人類

每一句詩的背後都是一件沈痛的、難以解決的問題,都是一件苦事。

因此,這個時期的向陽,他說「寒流」,就不是指著天候裏的寒流,而是一種冷酷的意見──關於民謠史的演變,有些歌謠是不是殘花的問題!

回過頭去看第二階段的詩,哀西單民主牆的〈痕傷〉十行,因為是寫於六十八年十二月,所以他這樣表現:

 

所謂痕,是已戳遍的刀口

譬如岸與溪爭執,雛菊

向暴雨爭永遠的怒放

那種的,一條決定

箝制我們原不受箝制的,傷

激昂、壯烈的史事,「詠物期」的向陽將它冷凝了!

顯然,向陽在處理西單民主牆時,省略了「人」!

連這樣壯烈的大事件都如此處理,足以明顯看出兩個階段的向陽截然不同的表達方式。

那麼,向陽的「立場」如何呢?

 

你問我立場,沈默地

我望著天空的飛鳥而拒絕

答腔,在人群中我們一樣

呼吸空氣,喜樂或者哀傷

站著,且在同一塊土地上

 

不一樣的是眼光,我們

同時目睹馬路兩旁

腳步來來往往。如果忘掉

不同路向,我會答覆你

人類雙腳所踏,都是故鄉

當很多人為「結」所困而爭辯不已的時候,我們是否也能「望著天空的飛鳥」,說:「人類雙腳所踏,都是故鄉!」

編輯《七十二年詩選》時,我特別喜愛莊垂明的一首小詩〈瞭望臺上〉:

 

指向前面

嚮導說:

「那就是邊界

不可擅越」

站在落馬洲的瞭望臺上

我偷問蒼鷹

凜風、鳴蟲

什麼叫做邊界

他們都說:

「不懂」

我在〈編者按語〉中指出:

 

鄭愁予的〈邊界酒店〉說:「不能跨出一步,一步即成鄉愁。」莊垂明在〈瞭望臺上〉說:「那就是邊界,不可擅越。」?為什麼現代人的邊塞詩不在西北荒原,卻在東南水域?

莊垂明此詩又顯示著另一個意義:人為的政治力量才會有邊界,對於大自然的蒼鷹凜風、鳴蟲,牠們是無所謂邊界的這點,值得所有人類深思。

以向陽的〈立場〉與莊垂明的詩合觀,詩人、文學藝術工作者,是否都能抱持這樣寬廣的胸襟?天地是無限的寬廣,路是無限的寬廣,文學也該是無限的寬廣。

以「立場」為題,似乎嚴肅了些。向陽的十行詩一開始就是嚴肅的,不僅詩篇整十行,連詩題永遠都是兩個字,因此,以「立場」為題,不足為奇。不過,如果能「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是否更為傑出、動人?向陽的「方言詩」往往帶有一點令人忍俊不禁的趣味,為什麼在「十行詩」中反而欠缺了!若能適量添加,是否更為引人?眼淚,有時應該是笑出來的,所以〈制服〉這首詩應是一首完善的好詩,我們欣賞批判,也欣賞滑稽,更欣賞笑出來的眼淚。

引錄這首詩做結,相信向陽和讀者都能從其中領悟「制服」和制服的道理:

 

他們穿著一致的服裝,擺盪

一致的手臂,邁出一致的步伐

走在春草茸茸的路上,滿意地

把眉毛、嘴脣、肩膀靠攏成

水平線,仔細丈量沈靜的野原

 

甚至連風也不敢咳嗽。他們

砍伐了自高自大的樹木,修剪

枝葉分歧的花草,最後一致

仰首搖頭,身為地上的園丁

當然制服不了空中幻化的雲朵

 

──本文為向陽詩集《十行集》序文﹝一九八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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