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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田水

Page history last edited by PBworks 17 years, 1 month ago

土語民風

關於向陽的詩作

宋田水﹝文化評論家﹞


一、

 

向陽寫詩迄今廿六年,出版七本詩集﹝註一﹞,讀他的《向陽詩選》,有兩個特色是比較鮮明的,第一是他的台語詩,第二是他的形式試驗。

 

台語詩其實是他一連串試驗的開端,初寫於七○年代中期、鄉土文學論戰前,那時候之現代詩是由中文一統江山,即使以小說為主流的鄉土文學本身,也是以中文為主,用台語寫的現代詩,當然令人不習慣。

 

作者寫得滿頭大汗、讀者讀得咬牙切齒,這種不愉快,要到你親耳聆聽作者本人的朗誦才能釋懷;在他的朗誦下,原本讀起來如嚼泥沙的奇文怪句,在口語的抑揚頓挫中,全部化解,不但滑溜順暢,而且風在水起!

 

很多人便是這這樣接近向陽的台語詩。

 

二、

 

詩本就是來朗誦的,一首沒朗誦的詩,恰似一首沒演奏過的曲子,聲色俱缺。

 

向陽的台語詩《土地的歌》共十二輯三十六首,其中有親人、族人的家譜,鄉里各式人物記事和都市見間,大體上來說,是用眾生語言寫眾生相。

 

且看「親情篇」中的〈阿爹的飯包〉:

 

每一日早時,天猶未光

阿爹就帶著飯包

騎著舊鐵馬,離開厝

出去溪埔替人搬沙石

 

每一暝阮攏在想

阿爹的飯包到底什麼款

早頓阮和阿兄食包仔配豆乳

阿爹的飯包起碼也有一粒蛋

若無安怎替人搬沙石

 

有一日早起時,天猶黑黑

阮偷偷走入灶腳內,掀開

阿爹的飯包:沒半粒蛋

三條菜脯,番薯籤參飯

 

詩寫的是六○年代鄉下勞動者生活的窮酸,幹重活的父親每天的便當裡只有地瓜飯配蘿葡乾,連補充體力最起碼的蛋也沒有。

 

騎舊腳踏車,每天一大早出門去替人搬沙石,其勞苦可見一般;便當的內容點出了父親對家庭的犧牲一一擔待家計的人自己以鹹巴巴的蘿蔔乾當正餐,卻讓自己的孩子吃肉包和豆漿當早點;孩子們不懂事,還以為父親吃得比自己好,乃一大早去偷揭飯盒,結果才發現父親對本身的儉吝;這種窮苦人家的愛並未形諸於口,卻叫人點滴在心。

 

再看〈搬布袋戲的姐夫〉﹝註二﹞中的幾節:

 

姊夫就是掌中劇團

搬布袋戲尪的頭師,彼一年

姊夫的劇團來庄裡公演

鑼鼓聲中,西北派打倒東南派

…………

愛看布袋戲的阮,只不過

知也東南派是正人君子,只不過

知也西北派是妖魔鬼怪,阮未了解

…………

彼一年,頭師變姊夫

阿姊轉來的時陣帶了很多戲尪仔

阮問阿姊:東南派有嬴西北派否

阿姊笑一下,目屎忽然滾落來

 

有一日,阿母帶阮

去姊夫伊厝看阿姊,說是兩人冤家

阮問阿母:東南派是不是輸給西北派

阿母笑一下,目屎續也滾落來

…………

 

掌中戲是民俗技藝,演戲者現在說是國實;戲文中東南派也罷、西北派也罷,勝負全由主演者自己編、自己定,很過癮。但在現實生活裡,不分四時陰晴,常需帶著人馬和戲台裝備,走南闖北,過江湖夜雨的流浪生活,收入一點也不穩定;在身不由己的處境下,自己實際上是命運的玩偶。玩偶演玩偶,戲味十足,只是這種戲,多少有些沉重。

 

「顯貴篇」中,有一首〈村長伯仔要造橋〉是這樣寫的:

 

村長伯仔欲造橋

為著村裡的交通、收成的運送

猶有囝仔的教育

溪沙同款算未完的理由

村長伯仔每一家每一戶撞門

講是造橋重要愛造橋

 

村長伯仔實在了不起

舊年裝的路燈今年會發光的存一半

今年修的水管舊年也已經修過二三遍

只有溪埔雖然無溪水,也愛有一條橋

有橋以後都市人會來庄裡就發達

造橋重要收成運送也順利

…………

造橋重要請村民支持這也不是為我自己

雖然我有一台金龜車,橋若無造

同款和各位父老步輪過溪埔

 

以慈悲的口吻說謊,最能感動人,也最像當前地方黑金的選舉文宣;公益掛在胸前,私利擺在心中,舖路造橋修路燈,全是為貪污找名目而已。這樣的地方賢達,還有爭取道路拓寬、建工業區的〈議員仙仔〉,和藉口買畢業生紀念品、實際上揩油的校長。

 

「顯貴篇」中那些有頭有臉的人,實際上都是不要臉的人。

 

 

《土地的歌》中,還有寫流動攤販、整天躲警察的〈草猛無意弄難公〉,寫風塵女郎酸楚的〈春嘩不敢望露水〉,寫專打老婆的莽夫〈好鐵不打菜刀辯〉,以及寫偷工減料、佔人便宜的小商人〈黑天暗地白色老鼠咬布袋〉....等等,這些角色有顧影自憐的,有自命不凡的,也有狂妄可笑的;不論是環境使然或個性使然,他們在人世跌打滾爬一番後,仍不免為滾滾紅塵所淹沒,既不可能留芳,也不可能遺臭。

然而,他們有幸從詩人的眼底鼻下走過,所以被詩人用筆尖勾出了肝臟,留下了個人的哀喜歌哭,如此而已!

 

 

湯要熬才能入味,字要煉才能生輝。

 

向陽在這些詩中所用的語言,都是野台戲和走江湖賣藝者出場常用的語言,筆墨之間只差沒有鑼鼓聲助陣而已。以詩的題目來說,像〈烏罐仔裝豆油〉證、〈青盲雞啄無蟲〉說、〈猛虎難敵猴群〉論,顯然借用台灣諺語;〈春花不敢望露水〉、〈杯底金魚盡量飼〉、〈草猛無意弄難公〉,則由台語歌謠的曲名變用。使用這些眾口傳誦的俗語名句,不但增加了朗誦效果,而且也使詩充滿了土語民風。

 

書末對很多台與用字作了中文註解,並引經據典、道其出處,如「土腳」是中文的「地上」,「起」和中文的建、造為同義詞,漢書,武帝紀中有「二月,起建章宮」的寫法.....等等。

 

這份功夫,一來可幫助初習者理解;二來避免八○年代前常有的詩災史禍,因為二十多年前,用台語寫作仍然是詩壇上「西北派」也;三來正告讀者,台語出自河洛正音,這些表面上下里巴人的語言,實際上有其陽春白雪的一面,不可等閑視之。

 

台語用於寫作,也有「諸子百家」的見解,有人主張只用羅馬拼音,有人主張漢羅雜用,也有人主張只用漢語、或用注音符號輔助,不一而足,在各方堅持一端、爭執不下的時候,創作者已經先走一步,把生米煮成熟飯了。

 

歷來先行者為文學拓展新風格,難如鑿山開路,但向陽和同時代寫台語詩的林宗源卻做到了﹝註三﹞。

 

向陽能在社論和評介文章中寫流暢典雅的中文,何以要避滑走澀,經營台語詩呢?除了如自己所說,受戰國時代的方言詩《楚辭》影響外,在感情上,應該是透過母語反璞歸真、尋找自我,也解放自我,進而回應親情和土地的感召!

 

其實,除了《楚辭》之外,十八、九世紀英國詩人巴恩斯(Robert Burns,l759-1796)、史考特(Walter Scott,1771-1832),二十世紀大詩人麥克代爾密德(Hugh Mac Diarmid,1892-1978),都一面收集故鄉蘇格蘭民謠,一面向民謠找靈感,並以母語方言寫詩而見重於文學史﹝註四﹞。美國詩人桑德堡(Carl Sandberg,l878-1967)曾經遍走南北戰爭時,被戰火蹂躪過的中西部和南方鄉鎮收集民歌,也學用當地腔調為他們寫詩歌,後來編成了著名的《美利堅歌囊》(American Songbag,1927)。

 

台語詩在台灣已經站穩腳跟,寫出自己路數來的大有人在,黃動連、黃樹根、林央敏、莊柏林、路寒袖、陳明仁……等,都有咬定青山不放鬆的志氣,台南的鹿耳門漁夫更以母語寫出動人的《台灣史詩》,這種形勢,和七○年代台語詩人孤鳥入寒林的惶恐心情,已經不可同日而語了!

 

 

向陽在寫台語詩時,一面也寫中文詩,這些中文最大的特色,應該是它的實驗風格。

 

實驗詩裡,比較鮮明的是《十行集》、《四季》中的〈小滿〉、〈大暑〉等迴文詩、詩還末篇「亂」中的〈一首被撕裂的詩〉和〈發現口口〉,以及台語詩《土地的歌》中的貨殖篇等。

 

先看「貨殖篇」中的第一首,〈在會議桌頭前〉:

 

「從業人員的待遇問題,是今日會議的重點

    ﹝會仔錢、貸款、分期付款,項項猶未繳

「從業人員的待遇,當然得愛不斷提高

    ﹝昨暝阿嬌更講囉:喂,隔壁姓張的買車呢!

「公司減賺淡薄無要緊,

    ﹝就是你這個在大公司上班的人最魯仙啦,……

 

詩以對話的形式展開,寫一家公司主管召開業務會議的情形,主管訓詞儘是唱高調、講空話,下面的員工聽膩了,儘想著自己在公司工作多年的實際遭遇;講空話的理直氣壯,講真話的卻只能在心裡滴咕,不敢出聲,顯然是一人一把號、各吹各的調。另外,訓話的用中文,抗議的卻用台語思考,雙方在搭不上調中,表現出尖銳的勞資對立,也暗示了不同語言使用者不同的社會處境。

 

同輯中的〈在公布欄下腳〉也有相似的旨趣。

 

 

〈我有一個夢〉寫自己對這塊土地和平、乾淨、民主、自由的期待,在全詩六節中,一節中文、一節台語,企圖在朗誦中造成雙聲交響的效果,也祈求不同族群在共同的心願中融合無間。〈咬舌詩〉則出之以一行中文、一行台語,或同一行中雙語夾雜;《四季》中的〈霜降〉則中、台、日語都上場,以顯示台灣地區日常生活語言的包容性,兼且表現語言發展的歷史痕跡。

 

〈發現口口〉是這樣寫的:

 

在有限的四方框內

空空洞洞的口口

葡萄牙水手叫她Formosa

口口荷蘭賜她Zeelandia之名

口口鄭成功填入明都安平

口口大清在其上設府而隸籍福建

口口棄民在此成立民主國

口口日本種入大和魂

口口現在據說是中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在無數的符號之中

懵懵懂懂的口口

什麼都是的口口

什麼都不是的口口

 

這首詩分明是刻劃台灣的認同危機,一個沒有自我意識的人,面貌模糊、身分不明,終至會在茫茫宇宙中失去立足點。

政治人物愛在權力上翻雲覆雨,詩人喜歡在文字間興風作浪;就實驗詩而言,向陽是個在浪尖上任情呼嘯的人,每一首都流露了自己對詩的雄心、以及對自己創造力的挑戰,在這種雄心中,每一首都像是在為自己的人格與詩格寫一份獨立宣言!

 

英國詩人奧登(W.H. Auden,1907-1973)生前有個夢想,想辦一所詩人學校,在這所學校內,地理是必修科。地理讓人知道天地有多大,也讓人了解自己的生存方位在哪裡。

 

向陽的作品除了歷史感和現實感之外,他的語言俗中有雅、雅中有俗,其中有些詩像是越陌度阡收集到的民間樂府,一面用樸素來檢驗詩壇的浮華,一面也透露艱辛複雜的時代訊息。他的詩最適合刻在路口的石碑山壁上,讓南來北往的鄉親父老息肩駐足之餘,咀嚼自己五味雜陳的生命,也咀嚼土地與生民的滄桑!

 

註解:

 

一、七本詩集分別是《銀杏的仰望》、《種籽》、《十行集》、《心事》、《土地的歌》、《歲月》、《四季》;〈亂〉則未出單行本,收在《向陽詩選》(1974-1996),一九九九年由台北洪範書店出版。

二、《土地的歌》p.20-23。當時中南部鄉下酬神演掌中戲,戲碼多以金光戲為主流,大俠一江山、大俠一支梅、大俠百草翁、五爪金鶯等,戲中皆正邪之戰,正派人士多為東南派、邪派為西北派。這種分法和鄭成功在東南沿海乃至到台灣抗清有關係,跟鄭來東南地區的即為正統的,滿人、附清的人士即為不正統、邪派的。

三、據王灝的研究,林宗源於民國五十九年三月便以台語寫出第一首方言詩〈一個孩子咧哭〉,收於《食品店》詩集中,但到民國六十五年七月才出版。王灝是對向陽台語詩中的語言探索很有見地的作家,文見〈不只是鄉音〉,收在《土地的歌》頁157-184。

四、巴恩斯的方言詩以《歡娘艷曲》最出名(Merry Wives of Caledonia),該書因為被認為猥褻,自一八○五年後便在幾個密友中傳閱,到一九○五年才得出版。他的其餘詩集中也多蘇格蘭方言。

史考特乃英國最出色的歷史小說家,《撒克遜劫後英雄傳》等小說的作者,他收集的蘇格蘭民間歌謠創作集以《蘇格蘭邊區吟遊集》(Minmstrelsy of scotish Borden, Historical E Romantic Ballad, 1931)為代表。上述二人的著作被稱為蘇格蘭詩歌的經典,二人在愛丁堡一一蘇格蘭文化中心的詩人雕像也最高大。

麥克代爾密德是二十世紀的蘇格蘭大詩人,一九三○年代英國最左派的詩人,聲名不下奧登。他寫的和收集的蘇格蘭民歌集現存於蘇格蘭民謠博物館。

 

2000.8.27自由時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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